故人归去来
她与她相遇在己亥年正月十五。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京城的上元节总比别处热闹些。彩灯飘摇，高高低低的挂着，从彩凤街一路亮到清月河畔。世家的公子们或独行或结伴，身上穿的均是顶好的丝绸料子，有心机的，拿银线绣了暗纹，月华流转间，不知晃了哪位行人的眼。小姐们也都迈出了深闺的大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轻纱掩面，团扇遮颜，遇着哪位心动的公子，免不了小姐妹间叽叽喳喳闹作一团，还忍不住藏在扇后拿眼偷瞧人家。若是正碰着他来问名，便也顾不得矜持，将家门报了，不管日后如何，先执灯与他放上一盏再说，以是上元多成姻缘。慕九便是在这一天随师兄温明钰到达了京城。
“师兄，我们放灯吗？”身形较小的蓝衣男子问，声音清清亮亮，斗笠一掀，便露出一张俊秀的年轻面容。他身旁的白衣男子笑着点点头，侧身替他挡去拥挤的人群，带着他向街边小摊走去。“公子，买灯吗，我家的花灯都是我姐妹俩亲手编的，独一无二的。”摊边的中年妇人瞧着有人走近，一迭声的问了起来。“你挑一个吧。”白衣男子用肩膀推了推蓝衣人，他便也不客气，抬手取了那个亭子状的花灯，等着白衣人付钱。妇人见这两人相处有趣，忍不住开口问：“公子不是京都的吧？从外地来赶灯会的吗？”，白衣人一愣，便听得面前妇人笑：“我就知道，我卖了这么多年花灯了，京城的少爷们啊，我都见多了，没见着你这样的，又俊又……”那妇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贴切的，倒是白衣人笑着接了话头，没让她继续为难：“我师兄…弟是听闻京城上元花灯会好看，特地来一饱眼福的。”“哎呦，那你们可来对时间喽，这灯会，最美的，是各家小姐们哟。”
妇人笑眯眯的，打趣的说笑道，白衣人也不接话，只跟着笑，一旁的蓝衣公子也早摘了斗笠，听得这话，揶揄的看了眼白衣人。“谢谢大娘，我们先去河边了。”付了钱，蓝衣公子清脆的谢了一句，一手护着灯一手扯着人袖子，便向河边挤去。“小九你慢点。”白衣人笑道，追到他身侧，并肩而行。
去放花灯是顾玖和贺珣早便约好的。两人自小订的娃娃亲。据说这还是顾家先人当时随大庆开国皇帝南征北战得到了一纸诏书封赏，结果一直没用过，便传了下来。顾玖是顾家这一辈的小女儿，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参了军，一个随父亲从政。其父顾筠，正是当朝右相，他兄弟几人全进了军队，到如今也只剩他与二哥活着，想来也有些心酸。贺珣自小便是太子伴读，与太子私交甚笃，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再加上与顾玖的婚约，就等同于将顾家也一起拉到了太子身后，如今年纪轻轻身居户部侍郎之位，也是贺家本家这一代的青年才俊。佳人配才俊，两人的婚约，也是京城里一大美谈，至于上头那位怎么想，只怕心里多少不快。
“玖玖，我去买灯，这里人太多了，你先在这里等我吧？”墨色衣服的男子头发简单的束起，以一根白玉簪子插了，长眉入鬓，眼角微微下垂，鼻梁高挺，嘴唇偏薄，不笑的时候自有一番威严，然而此刻看着眼前的少女，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便让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让人无端觉得有点甜。少女抬头微微笑着，头上亦无金银钗翠，只插了一对碧玉步摇，步摇上梅花栩栩如生，倒真像是两朵寒梅开在了头上，莲步轻移间，步摇上垂下的银丝在肩头轻扫，只觉娇俏又端庄。月白色的广袖贴在身前，遮住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只听得她笑道：“我还是先去河边等你吧，省的去迟了没了位置。”“今晚人多，你一个人去河边上，千万小心些。”贺珣轻轻拍了拍她头顶，温声叮嘱着，“放心吧，我及笄礼都快到了，不是小孩子啦。”顾玖笑着推了推贺珣“快去吧快去吧，放完灯还有歌会呢，别迟了。”贺珣被她一推，笑着摇摇头，像小摊挤去，顾玖娇笑一声，也随着人群向河边走去。
顾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河边的人确实多的惊人，她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可以站人的地方，便乖乖站定了，回头望着贺珣该来的方向，免得俩人走岔了。她心思玲珑，等贺珣的时候不自主的想起下个月公主的宴会。这金安公主是当朝圣上的次女，与三皇子同出一母，是娴贵妃的女儿，自小便刁蛮任性，皇帝却也宠着她，因此愈发无法无天。三皇子是现下唯一能撼动太子之位的人。李瑾年虽早已被立为太子，但倘若犯了什么错，被罢也不是不可能。自己与贺珣早是三皇子党的眼中钉肉中刺，这趟宴会只怕不会太平。她正想的入神，没注意到身边早已站了不少人。此时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撞了一下，她一个没站稳，直向水中扑去，撞她那人是个普通老百姓，吓的立刻伸手去拉，却还是迟了一步。顾玖闭着眼哀叹一声，心想回去又要被寒琤说道一番，今晚的歌会也看不到了。然而预想中的水花并没有到来，一只手稳稳的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带回岸上。顾玖睁开眼，只见一蓝衣公子正揽着她，一双桃花眼含着关切，嗓音清亮：“姑娘没事吧？”“没事没事，多谢公子相救。”顾玖一愣，忙从人怀中退出，行了个礼，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无事就好。”那公子像是刚放完灯的样子，冲顾玖笑了笑，便拉着身旁的白衣人向别处去了。贺珣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匆匆忙忙赶来，见顾玖无碍才松了口气。顾玖将刚才的事说了，贺珣敲了敲她的头，唠叨了几句，看着心上人低头的模样，心都软了，也没了气性，牵着人仔细护着去放灯了。
慕九这边放完了灯，扶了个月白衣衫的漂亮姑娘，只觉心情好的很，看这京城更觉人杰地灵，扯着温璟吵吵闹闹的要去猜灯谜，温璟笑他猴急，却也任由他拉着自己四处跑，在身后替他拿着猜灯谜赢来的小玩意儿。“师兄！他们说晚上还有歌会，在望江楼，看，就是那个台子！”又是一个灯谜猜出，慕九笑嘻嘻的凑到温璟身边，手遥遥指着长街尽头湖心的高台，“说是今晚各大酒楼的歌舞艺伎们都精心准备的呢！今晚的花魁小姐可是能得到很丰厚的一笔呢，今年一年身价都会抬高！”温璟看着慕九亮晶晶的眸子，眉轻轻一挑，“想看？”“嗯嗯嗯！”慕九头点如捣蒜，眨巴眨巴眼，“早不说，现在早就订不到船了，这画舫半月前肯定就被订完了。”温璟宠溺的拍了拍慕九头顶，看着他脑袋耸拉下去，笑着问：“怎么不问问你兄长，或许他订了呢？”“得了吧，我们又没通知他我们来看灯会，他那人，才不喜欢这些呢。”慕九撇撇嘴，却也没有再闹，只拉着温璟向湖边走去，温璟看的心疼，悄悄将他手包进手心，安慰道：“这种东西年年有的，明年再带你来看好不好？”“好啊！”慕九回头粲然一笑，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看的温璟无奈的摇头，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呢。
“寒琤，人太多了，我们等等再上去吧。”顾玖站在湖边，看着湖边停的各式各样的大画舫和一群群盛装丽服的公子小姐们，皱着眉拉着贺珣往后退了退。今晚不止有像他俩这样单纯来玩的，还有不少大人宴请宾客以及许多官家子女的聚会的，那些大型画舫就是为他们这样人多的准备的，与金安公主玩的好的几个小姐们也在聚会里。金安平时处处与她不对付，那些个小姐便也总阴阳怪气。今晚她与贺珣只是来玩，订的是中型的画舫，只她们二人自然绰绰有余，但若是碰上那群人，免不了又要被她们讥笑一番，不如眼不见心不烦。贺珣自然知晓她心思：“委屈你了。”“委屈，她们配让我委屈？小门小户，若不是公主，她们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寒琤，你不要多想。”顾玖隐在人群里，看着画舫的方向露出一个不屑的笑，轻轻捏了捏贺珣的手，示意他无妨。“好了好了，顾大小姐最厉害了，大家闺秀呢。”贺珣被她逗笑了，顾玖横他一眼，也忍不住笑开了。
“哎，那便是救我的公子。”顾玖正笑着，突然看见熟悉的蓝色身影，让贺珣快看，“不是京城人士啊。”贺珣有些意外，“不是，京中那些公子你我还能不清楚吗？”顾玖笑他，“这想来是想看歌会来的，我们要不邀他们一起？也算报答人家了。”“好啊，我去问问他们。”贺珣见着那二人，心里也是感激，欣然接受了这项任务。
“两位公子，在下订了画舫，可愿与我一同观赏歌会？”慕九正看着高台上灯笼高挂，突然一黑衣公子挡在面前，“多谢公子美意，萍水相逢，不是公子如何称呼？”温璟开口笑道，却并无挪步的意思，显然存着防备，“多谢公子二人救了那位险些落水的姑娘，她是在下未婚妻。”贺珣被防备也不生气，侧开身让两人看到湖边的顾玖，顾玖见三人看过来，笑着行了个半礼，慕九也微微抱拳，笑眯眯的看着她。“既然如此，在下便谢过公子美意了。”温璟拱了拱手，冲贺珣笑着谢道。“公子请。”贺珣略一点头，先一步带路。“小女谢过公子相救。”见三人来，顾玖又行一礼，冲温慕二人浅浅一笑。“姑娘多礼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慕九虚扶了一把，看着顾玖笑。顾玖被他盯着，不动声色的向贺珣身后挪了挪，“我们先上船吧，别一会儿误了歌会了。”贺珣没看到顾玖的小动作，先带路上了画舫，顾玖紧随其后，温慕落在最后，慕九悄悄问温璟：“师兄，你可知他二人来历？”“我又不是京城人，哪能认得这么多公子小姐的？”温璟笑笑，“那他们还请我们看歌会？”慕九皱了皱眉“都说了是谢你救命之恩啊。”温璟揶揄的看着慕九，慕九却没心思与他笑，低声道：“你注意点，别忘了上次你差点…”话音未完便被温璟打断：“小九，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的眼光。”“行吧。”慕九见他这样，无奈的点点头。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顾玖的，很想和她做朋友，却不得不疑虑她二人突然抛出橄榄枝的原因，温璟也正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才这般劝他。待四人进画舫坐定，立即有侍女奉上茶和糕点，贺珣挥挥手，那侍女便出了船舱，只留四人围坐在一张小几边。
“在下贺珣，字寒琤，这是我的未婚妻，顾玖。”贺珣给四人均倒了茶，开口道。慕九筷子一顿，温璟不动声色的看了贺珣一眼。主人都开了口，他自然也要表明身份：“温璟，字明钰，这是我的师弟，慕九。”“慕公子还未取字吗？”顾玖问，慕九点点头，轻轻笑了一声：“顾姑娘，我也不显老吧？我还未加冠.自是没有字的。”慕九的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贺珣，他只当没看见，慢悠悠的喝着眼前的茶。“温兄，幸会幸会啊！”贺珣端起茶盏敬了温璟一杯，温璟听出他话外之音，也不点破，只谢道：“贺公子才是年少有为啊！”两人视线相碰，都露出一点笑意。不远处，礼花“嘭”的炸开——
歌会开始了。
“寒琤，我出去看看！”顾玖兴奋的戳了戳贺珣，小声道，率先跑了出去，另一旁温璟也对慕九点点头，放他看歌会去了。
“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公子钰，为何突然来到京城地界？”见两人出了船舱，贺珣终于挑明了话，“不过是带师弟来看看灯会，谁知有幸碰到贺侍郎呢。”温璟笑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钰公子可是来救治薛大人的？”贺珣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温璟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是江湖人，玩心机玩不过他们这些京城里长大的狐狸。贺珣了然的笑：“我曾听太子殿下提起过，他手下曾与公子钰有过交情，这次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真能请到你。”江湖传言公子钰行迹成谜，性情古怪，救与不救全凭心情，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偏偏一手医术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多少人求着想与他相交。不过如今看来，这传言几分真几分假倒是有待考量，贺珣心想。“我师兄弟性情中人，凡事不过讲究一个缘字，缘分到了，自是会遇到的。”温璟弯着眼睛笑道，抬手举杯，贺珣与他清脆的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船舱外，
“你看那个舞姬好漂亮！”慕九兴奋的去拉顾玖的袖子，顾玖没躲开，只得任他拉着，“哇塞，她是怎么浮在水面上的？”顾玖看着那舞姬稳稳的立在水面上，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水下漂了一层竹席，晚上灯光暗，看起来就想她站在水面上。”慕九眯着眼向她脚下看去，回答到，“真是别出心裁啊。”顾玖点点头，见慕九又有靠过来的意思，想了想还是说道：“慕公子，我已有婚约在身，我俩身为异性，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免得落人口舌。”“嗯？”两人相处了小半个时辰，慕九早将顾玖视作交心知己，他初次见顾玖便觉得似曾相识，简单相处更觉得两人颇有缘分，大抵这便是人们说的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了。见她向后闪躲，慕九忍不住笑出声来，沾沾自喜道：“看来我这易容术还是不错的。”顾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慕九在喉咙那里捣鼓一阵，再一开口，便是一个清亮的女声“顾姑娘，这下放心了吧。”顾玖惊讶的看看她，觉得十分新奇，“你放心，若非我也是女儿家，怎么敢知道你顾家大小姐的身份还这样不检点。”慕九看着顾玖拉着自己转了一圈左看右看，笑话她：“顾大小姐可得小心了，你与贺侍郎同为太子党，可要小心有有心之人拿这江湖把戏骗你中招。”“那我现在该是喊慕姑娘了？”顾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忍不住笑眼弯弯的去拉慕九。三公主与她不和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三公主那一派总是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虽有几家小姐与她交好，但在三皇子没倒台前公主永远是公主，她们也不敢明面上与她亲密。慕九让她觉得亲近，她没忍住问：“你知道…三公主与我不和吗？”慕九想都没想道：“知道啊，那个狐假虎威的，没啥脑子只会闹事，还喜欢撒泼打滚的公主？”“噗…你注意点，人家到底是公主呢，隔墙有耳。”顾玖被逗笑了，拉着慕九的袖子乐的不行，“我知道三皇子对太子位有意思，但只要他没成功，你怕什么？”慕九被顾玖带的也笑起来，“隔墙有耳的道理你懂不懂啊！说话小心点！不过你怎么知道的，你在江湖对朝堂的事也有了解吗？”顾玖拍了拍慕九胳膊警告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笑问，“你知道江南慕家吗？”慕九想了想，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问道，“江南慕大学士谁不知道，举国有名的儒商啊，偏偏不爱做官…你是说，你是江南慕家的人！？”顾玖睁大了眼，颇为不可思议，“嗯，我是慕家的二姑娘。”慕九看着台上歌姬婉转唱着，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我听说慕家大小姐温婉大气，慕家小小姐活泼动人，怎么没听过关于慕二小姐的事儿？”顾玖兴奋的拍拍慕九，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我自小上山拜师，鲜少回家，后来又跟随师兄行走江湖，我爹娘怕朝堂纷争连累到我，就封锁了慕二小姐的事。关于朝堂，一些是我大哥说的，一些是我师兄告诉我的。”慕九看着顾玖认真的说，顾玖点头举手发誓道：“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相信你啦，不然才不会告诉你。”两个女孩嘻嘻笑笑闹作一团。
贺珣和温璟出来时便看到这副场景。“小九！”温璟喊到，“哎！”两个女孩同时应声，拉着手一起回头，觉得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又挨在一起继续看着台上的莺歌燕舞，贺珣和温璟无奈的笑笑，也靠在船舷上一起欣赏这着歌会。
头顶星河璀璨，人间灯火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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